他有一段很著名的话,常被人们征引来作为批判他的把柄: 你的醋话儿又来了。却不道天地尚有阴阳,男女自然配合。今生偷情的、苟合的,多都是前生分定,姻缘簿上注名,今生了还……咱只消尽这家私广为善事,就使强奸了嫦娥,和奸了织女,拐了许飞琼,盗了西王母的女儿,也不减我泼天富贵
西门庆被塑造成色魔淫棍,多少带有写作者刻意夸张的因素。但说西门庆是奸商,似乎是“铁证如山”,不容抵赖。在商业经营中,他压价收购,贱买贵卖,行贿送礼,偷税漏税……
不过话说回来,“贱买贵卖”本来是商业经营的铁律,除了《镜花缘》中的君子国,世上哪里找得到“贵买贱卖”、甘愿赔本的商人呢?西门庆在药材、绸缎生意上盈利,主要靠经营得法,如自主采购贩运、调动伙计积极性等,这些都属于守法经营范畴。而以次充好、虚假宣传等欺诈行为,从书里的描述中,尚无发现。
至于从事官盐买卖,也并无严重违法之处。其收买蔡御史等作法,也只是为了抵消盐政衙门的弊害、谋求代理商的正当权益罢了。因此,西门庆作为“奸商”的唯一证据,只剩下行贿送礼、偷漏税款。然而这又不是西门庆一个人应该负责的,在那个吏治败坏、贪渎成风、上下交相争利的年代,恐怕这又是十分普遍的现象,可视为资本积累初期的“原罪”现象吧。
至于“贪官污吏”这顶帽子,西门庆似乎不能推辞。他凭借官势,确实得了一些好处。如苗青一案,他得银五百两,这是西门庆为官贪渎的铁证。至于他曾为王四峰说情,得银二千两,却不能放到一块来说。因为那时他还没有做官,只是借助蔡太师的官势而已。
不过凭借官势得财,并非西门庆致富的主要手段。比起同僚夏提刑,西门庆要“廉洁”多了。西门庆看不上这位同僚,说是:“别的倒也罢了,只吃了他贪滥婪的,有事不问青水皂白,得了钱在手里就放了,成什么道理!我便再三扭着不肯,'你我虽是个武职官儿,掌着这刑条,还放些体面才好。'”(第三十四回)西门庆是个商人,见过大钱,做官之外,有着稳定丰厚的商业收入。因此即便受贿,也还是有所选择。一点小钱儿,他还不放在眼里。处理案件时,他往往尚能顾及官员“体面”及“刑条”的严肃性。
商人李三、黄四向他借银,他说:“只不教他打着我的旗儿,在外边东诓西骗。”很注意自己的官声形象。他甚至偶尔也还能主持公道。应伯爵就曾拿西门庆与夏提刑作对比说:“哥,你是稀罕这个钱的?夏大人他出身行伍,起根立地上没有,他不挝些儿,拿甚过日?”(第三十四回)此话虽为逢迎之语,却也道出背后原因。正因如此,后来西门庆升官时,朝廷考察官员的照会中有“家称殷实而在任不贪”的评语。
万贯家财使西门庆地位骤升,他跟皇亲国戚、太监公公平起平坐,御史、巡按也成了他的座上客。他的衣食住行富拟王侯,家中陈设令巡按大人也眼红不已。不过西门庆毕竟生活在封建时代,他的头上,时刻悬着那把达摩克利斯之剑。人们指责西门庆勾结官府、逢迎奸臣、倚仗权势、牟取暴利,然而人们很少提到问题的另一面,即商人要时刻准备受统治者的盘剥掠夺。西门庆不惜巨资给蔡京送礼,又岂是出于自愿?那还不是商人分肥给统治阶层、以求容身的无奈之举?即便西门庆跻身官场,做了五品提刑,他也仍是上级官员巧取豪夺的对象。
东平府察院巡按宋御史曾先后几次借西门庆家摆宴迎送上级官员,实则是敲西门庆的竹杠。一次是在第六十五回,朝廷差六黄太尉到山东迎取艮岳花石,宋御史“敬烦”西门庆“作一东”款待六黄太尉。宋御史很“客气”地送来礼物和“两司八府官员办酒分资”(今又称“份子”,指众人凑起来的礼金),后者总共只有白银一百零六两。用这点银子来宴请六黄太尉及山东巡抚、巡按、左右布政使、左右参政、省内所有头面官员及随从等,显然是杯水车薪。事后应伯爵说:“若是第二家摆这席酒,也成不得……今日少说也有上千人进来,都要管待出去。哥就赔了几两银子,咱山东一省也响出名去了。”应伯爵的话是从反面总结的,不知这话能否抚慰西门庆的割肉之痛?
尝到了甜头的宋御史,日后给蔡九知府接风、为侯巡抚送行,也都在西门庆家摆酒。众官员见酒席丰盛,都向西门庆称谢:“生受,容当奉补。”宋御史则说:“分资诚为不足,四泉看我的分上罢了,诸公也不消补奉。”西门庆还要谦逊一番(第七十六回)。然而宋御史事后并未给西门庆太多的照顾。他与西门庆的关系,明显不过地体现了封建官员对商人属吏的巧取豪夺。
不过多数经历告诉西门庆,金钱可以摆平一切。西门庆过分相信金钱的力量,并因而心雄气傲,目空一切。他有一段很著名的话,常被人们征引来作为批判他的把柄。小说第五十七回,吴月娘劝说他要“发起善念,广结良缘”,少干几桩“没搭煞贪财好色的事体”。西门庆笑道:
你的醋话儿又来了。却不道天地尚有阴阳,男女自然配合。今生偷情的、苟合的,多都是前生分定,姻缘簿上注名,今生了还。难道是生剌剌胡乱扯歪厮缠做的?咱闻那佛祖西天,也只不过要黄金铺地;阴司十殿,也要些楮镪营求。咱只消尽这家私广为善事,就使强奸了嫦娥,和奸了织女,拐了许飞琼,盗了西王母的女儿,也不减我泼天富贵!
这段话,无异于西门庆的“财色宣言”。从表面看,尽显这个成功商人恃财傲物、睥睨一切的狂傲态度。不过在说此话之前,他刚刚给永福寺的和尚施舍了五百两银子;而在此之后,他又受薛姑子的诓骗,拿出三十两银子去印造佛经。结合这些不寻常的举动,我们从他的狂言中听到了隐隐的不安--当一个人内心不自信时,往往故出狂悖之语,以相反的方式来表达内心的感受。
金钱真的能迷惑西天佛祖、买通十殿阎罗来保佑儿子平安、放纵自己胡为吗?小说家在设计了这段台词之后,紧接着就给出了答案:仅隔一回书,西门庆施财为善、极力求神佛保佑的继承人官哥儿,便短命夭折了。接下来,便是爱妾李瓶儿生病而亡,西门庆自己也每况愈下,在欲望之海中几度沉浮,终于走到了生命的尽头。小说作者似乎在暗示:月盈则亏,物极必反。当西门庆口出狂言之际,便是他步入地狱之时。
整部《金瓶梅》被作者安排在轮回果报的佛教学说框架内,对此,现代读者尽可视为迷信,付之一笑。然而西门庆以及他所代表的明代商人们,却真的被困在一个难以逃逸的“轮回”框架中。西门庆的悲剧即使不是以纵欲暴亡的形式出现,也会以其他方式殊途同归。这就如同神通广大的孙猴子,无论如何挣扎,也难逃如来佛的手掌一样--那只如来佛的大手,便是晚明时期气数未尽的封建官僚政经体制。
总之,西门庆的形象是复杂的,不是那种拿社会学的现成标签一贴便成定评的人物。当他生动地站在读者面前时,你不得不承认他是个有力量、有能力的角色。他作为新兴商人的代表,极力摆脱旧式商人“守财奴”“吝啬鬼”的形象。他会看风向,善于钻营,能随机应变,有着掌控局面的能力,做事沉得住气,有明确的目的性,并总能稳操胜券。他不受任何道德规范的约束,这也成为他无往不胜的法宝之一。但他也有自己的做人原则,无论经商还是做官,都有自己的底线。此外,他对自己有着清醒认识,一次他对儿子官哥说:“儿,你长大来,还挣个文官。不要学你家老子,做个西班(此指武官)出身,虽有兴头,却没十分尊重。”(第五十七回)他的自知之明在官场周旋中尤为重要。
他是时代的弄潮儿:当急剧发展的商品经济对封建农耕经济日益侵蚀、金钱成为衡量一切的准绳时,拥有大量财富的商人西门庆,遨游于官场与商场之间,神闲气定,志得意满。他成了那个时代的英雄,成为市民乃至士大夫们羡慕追捧与忌妒谩骂的对象。
对于这样一个新型人物,我们不能用传统的道德标准去衡量他,不妨把他当作明代中后期一个活生生的商人标本去认识,当作一个成功的文学人物去欣赏。商人作为新兴阶层,在晚明社会正处于上升阶段,他们有着无穷的欲望,表现为不加节制地去攫取金钱和女色。正是这种欲望,给了他们开拓进取的力量。但也正是这种不加节制的欲望,导致了他们的毁灭。